写作03 请不要在此停留：从“怀民亦未寝”，到“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”

你好哇。

苏轼的《记承天寺夜游》是一篇对我启发极大的短文。也是直到去年，我在30多岁，才又一次读懂了这篇初中的课文。

去年2月份，一位出版社编辑在小红书上发现了我，有意要为我集结出书。在那之后，我断更了一周，下不了笔，始终有个质疑之声，“我这些细碎的生活小事，真的值得出版吗？”很多个夜晚，我脑袋里会随机掉落一些诗词古文，直到有一晚失眠，宇宙深处似乎有一个好心人，把“怀民亦未寝”五个字丢了进来。

它讲了一件极小的事，两个失眠之人的庭中散步而已。二十多年来，我不懂它的好，不懂“寻张怀民”的动人，不懂“但少闲人如吾两人”的珍贵。年岁渐长，愈加懂了，不足百字的小事，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幸事。这件事，张怀民没写，苏轼写了——东坡先生应该也没有想到，这件小事会穿越千年，抵达我，一个正在自我怀疑“小事儿值不值得写”的我。

我对文学的领悟很浅，但是有一条是我所深信的：文字是水。它可以是冰，是气，是云，是泪，是汗。它在生态间循环往复，永远无法预知，它会以什么形态、在什么地方，抵达一个人，滋润一个人。《记承天寺夜游》抵达了我，给了我继续写的勇气。

这个领悟，我在小红书写过，第115篇。

今天要讲的，是它带给我的另一个领悟，更大的，关于“如何写”。

我把《记承天寺夜游》分为两部分。

前一段，“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，解衣欲睡，月色入户，欣然起行。念无与为乐者，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。怀民亦未寝，相与步于中庭。庭下如积水空明，水中藻、荇交横，盖竹柏影也。”这是一段纯粹的叙事，翻译过来就是：“夜色真美啊，我去找朋友散步，刚好他也没睡，我们就一起走了走，环境也好，疏影横斜，斑驳交错。”如果停留在此，便只是一篇日记，开头连日期和天气都做了标记。

可是苏轼没有，他往后又写了一句，“何夜无月？何处无竹柏？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。”这一句，让一篇日记成为了一篇文章。

如果你稍稍读过我的文字，很轻易就会发现，这也是我的创作习惯。

前天有朋友提问，“为什么你可以想得那么深刻？”这是一句彻头彻尾的谬赞。但借着这个提问，我想回答我的一个思维习惯，那就是“自我追问”。

我的第222篇，《“爱自己”这最空洞的三个字》，其实是一篇读书笔记。我对书中“女儿和母亲共用同一副躯体，直到完成替换”的设定感到震惊，并且相信，凡是读到的人，也一定会同等震惊——只是，大多数读者都会停留在震惊的这一层，就继续读下去了。那么，这个同等震惊的背后是什么？或者，这个同等震惊可以延展出什么？

如果我可以再深一层，它一定是很多人的共鸣点，也正是“人人心中有而笔下无”的幽微部分。我总是执拗地相信，“人类的悲欢，大部分是相通的”。如果一个事物可以打动我，那一定可以打动过更多人。所以我愿意去替同类的更多人，去追问这“打动”背后的机缘。找到它，就找到了一篇文章。

自我追问并不是件轻松的事，也并非次次都有回答，但是偶尔有机会捅破那层窗户纸，就离真相或真理更近了一点。“怕什么真理无穷，进一寸有一次的欢喜”，正是此理。

我的读书笔记大多是这种写法。生活里亦有一些。

在225篇，《春天最具体的一种幸福》。我写自己一到春天就想骑电动车，心理发芽似的痒。这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，可还是想问问为什么呢？我便试着去总结和描述骑车时的情境与心境：它真好，因为它简单，自由，可控，平等，允许你走错路。

第33篇，《亲，很不高兴为您服务》。起初，只是我在方案写了一句“开心带娃，快乐暑假”，这单薄的一句标题，已经改过三遍。我写下了“开心/快乐”时是愁眉苦脸的。我没有在此停留，因为把这种荒诞之感带入工作，才发现人人如此，再打开App，五彩斑斓背后都是一片死灰。

很多朋友总说自己“写得不好”，似乎是文笔的问题；但其实背后往往是“想得不够”——想得不够深、不够远、不够广。其实只需在写作之时，轻轻多一句追问，便可以从表象里提炼出本质，从个案里总结出共性，足以扮演一个“互联网嘴替”了。

回到《记承天寺夜游》。我想，那一夜的苏轼，也是心里一动，觉得“这一刻真美好啊”。回到书房，案几之前，他执笔又往下想了一层，“为什么会觉得美好呢？”原来是因为古往今来，熙熙攘攘，像你我这样的闲人比仙人还要少啊。这一句，便写出了更多人的心声。东坡先生未必真的会有“想”这个动作，而是已经内化成了一种思维惯性——他不肯在表面停留。

这并非唯一的或者高超的创作手法，甚至只是一种套路，说白了，其实是一种无奈之举。倘若事情本身新奇、少见、妙趣横生，像三毛在撒哈拉的奇遇，或者仿佛若有光的《桃花源记》，如实记叙，已经足够精彩。而平凡如我，只是生活在日常里，如实记录，只是日记。幸好，我总是不肯在此停留，愿意往深处、往远处、往广阔处再走一走。

你也可以。